从陕西到河南,广袤的田野中,农民们正忙碌地投入到抗旱的战斗中。在陕西的黄土地上,干裂的土地仿佛在诉说着缺水的痛苦,农民们不顾烈日的炙烤,挑着水桶,一趟趟地奔向水井,将珍贵的水分浇灌到庄稼根部,期盼着能缓解旱情。而河南的田间,同样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他们动用各种灌溉设备,让水流缓缓流入每一寸土地,那忙碌的身影成为田间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他们深知,庄稼是他们的希望,抗旱就是在守护未来,用汗水诠释着对土地的深情与坚守。
2025年7月29日,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气温达到37℃(摄氏度),当地农民张全整夜没合眼。
这一夜,张全只重复一件事情——给自家二三十亩的庄稼地浇水。每块地大概两三亩,浇完一块地就得挪动水管再浇下一块。第二天早上八点,他趁浇水的间隙赶紧回家匆匆扒了几口饭,又立刻返回田里继续忙碌。
根据河南气象局监测数据,河南大部地区高温闷热天气持续至8月5日,而在此前的35天里,仅出现三天下小雨的天气。驻马店是本次河南干旱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很多支流河道只剩下薄薄一层水,部分河床已裸露在外,水井也近乎干枯。渴了数月的玉米无法依靠自己的根系获得水分,正逐渐萎靡。
张全算了一笔账:一天一夜连续浇水,仅油费就需要花100多元,加上化肥、种子等前期投入,这二三十亩地一季的浇水成本预计有七八千元。对靠田吃饭的他来说,压力又重了几分。可如果不浇水,玉米棒子就结得小且缺粒严重,这样的玉米很难卖出去。
这不是张全一个人的烦恼。今年夏季,河南、陕西、甘肃以及苏皖北部、山东等地经历了长时间的高温少雨天气,旱情严峻。与此同时,北京、河北、内蒙古等地却降水偏多,甚至引发洪涝。
异常的天气让农民面临一系列的挑战:河南周口、驻马店持续干旱,农民不得不投入更多资金用于灌溉;陕西宝鸡眉县的猕猴桃则受倒春寒、干热风及高温影响,坐果率下降,灌溉次数也被迫增加;大连露天樱桃因昼夜温差减小,糖分积累不足;宁夏中宁县的枸杞因沙尘天气,干物质积累不够;去年华东部分地区冬小麦播种后,因越冬期温度偏高提前返青抽穗,却多为空穗……
这些都是农户们直观感受到的变化。
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些变化已经持续了数年。为应对这种长期的变化,部分农户开始调整种植策略,比如采购耐热耐旱的种子,或者筹资铺设灌溉管道,但这无疑会提高种植成本,压缩本就微薄的利润。有些农户因此打算离开农田、脱离农业。
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研究员魏科将2020年定为“气候危机纪元时代”的元年。在他看来,近五年来的天气异常并非偶然现象,而是未来中国农业需要面临的“常态”。
气候是农业的“底层逻辑”,气候的变化正在改变中国农业耕种格局:适宜种植小麦的地区逐渐北移,冬小麦的播种时间需要调整,东北地区则需要推广更耐涝的水稻品种等。
“国家现在很重视气候变暖导致的气候带和种植带发生的变化。”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潘志华说。
潘志华表示,中国气象局拟组织全国范围内新一轮的农业气候区划工作,目前已进入试点阶段,计划根据当前的气候条件重新划定作物(包括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区划。近期,农业农村部也准备启动农业资源区划工作。
他认为,短期内,这些改变因人们的适应水平不同而利弊并存,但气候变化对农业的长期影响仍需要时间观察。
截至发稿日,河南的旱灾虽可能接近尾声,麻烦却没有结束。8月6日至7日,河南将迎来一次对流性降水过程,河南气象局已呼吁全省高度防范高温及可能出现的旱涝急转带来的多重风险。
抗旱,从陕西到河南
早上六点,眉县“徐香”猕猴桃种植户周博就计划赶往猕猴桃园,割草施肥、预备放水带灌溉。
眉县地处陕西省宝鸡市东南部,秦岭主峰太白山横亘县域南缘,受其影响,这里兼具亚热带气候带北缘与暖温带气候带南缘的气候特色。
在这片约863平方千米的土地上,猕猴桃产业独占鳌头:全县91%的农户种植猕猴桃,农村居民可支配收入中80%以上来自猕猴桃产业。截至2024年底,全县猕猴桃种植面积达30.2万亩,产量53.9万吨,综合产值突破60亿元。这里也因此被誉为“中国猕猴桃之乡”。
走到一架猕猴桃下,周博发现长着杂草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尚未成熟膨大的猕猴桃果实。
周博果园里提前掉落的猕猴桃
那些刚掉落的棕褐色果实与已经干枯缩水的灰褐色果实三三两两落在地上。他拾起一个掉落的果子放在掌心察看,又无奈地重新将它掷回地上。
如今猕猴桃正处于果实膨大期,但连续高温导致部分树体缺水,为果实遮挡阳光的叶片干枯脱落,果子还未完全长大就因日灼掉落。这不仅影响了今年果实的生长,还会对明年的产量造成不利影响。
今年,周博家的猕猴桃生长遭遇了很多不利因素,产量和品质均受到波及。自过完年以来,当地几乎没有有效降雨。年初的倒春寒导致部分果树未能形成花芽,结果量减少;四月中旬遭遇严重七八级干热风,吹蔫了猕猴桃的枝条和刚长出的嫩芽,花柄干枯、花芽受损使坐果率大幅下降,这是往年从没有出现过的严重情况。
进入夏季后,关中平原持续遭遇高温干旱,猕猴桃灌溉的需求随之激增。“地面一干就必须浇水,否则果实会蔫,甚至树体也会受损。”周博家的猕猴桃地灌溉用水主要依赖石头河水库,然而今年5月,水库因水量不足,管理方实施了限时供水措施。原本供应一个村子的四条管道仅开放一条,农户们只能轮流排队浇水。
截至去年猕猴桃采收时,周博一共浇了6次水;而截至采访时,他已经浇水7次,预计后续还需要再浇五六次。
他说:“如果再等5天不下雨,就得马上浇地。”
周博家种植了8亩猕猴桃,每亩地单次浇水成本在40元—50元。仅水费一项,今年就已经花了2000多元,占到每亩地总成本的30%。收益方面,今年产量预计比去年下降30%,一亩地产量约五千多斤,按往年价格推算,平均售价为3元/斤,一亩地收入约15000元,扣除成本后,每亩利润仅8000元—9000元,8亩地总收益约6万元。今年,全村能赚钱的农户不足一半。
正常年份下,周博靠种植猕猴桃一年能赚8万—10万元,这部分收入占其个人总收入的70%。但今年,他只能勉强稳住收支平衡,收入较去年明显下降。
陕西眉县另一户种植“徐香猕”猕猴桃的农户陈刚,也预计今年猕猴桃的产量和收入会因气候变化出现下降。陈刚家猕猴桃今年一级果数量明显减少,整体产量预计下降1/5至1/4。为应对高温干旱,他也增加了浇水频率。他采用微喷带进行灌溉,今年浇水次数比往年增加了两倍多。
每亩地每次浇水约需2小时,浇水时间完全取决于水源情况。灌溉成本也因水源不同而存在差异:使用山里的水每小时20元,从水库抽水每小时30元;而遇到极端干旱、山里无水的少数情况时,需要从石头河通过二级抽水(先用水泵从石头河抽水,再用另一台水泵打到田地里)灌溉,此时水费高达每小时100元。
从宝鸡眉县向东620公里,是中国农业种植大省河南。
河南省周口市西华县西部某村庄的村民小张明显感觉到,今年的气温比前几年高了很多,且近几年气候异常在农业种植中越发频繁。她回忆道:“2021年是涝灾,2022年是干旱,2023年天气情况较好,2024年又是涝灾,今年则再次遭遇干旱。”
小张的父母均已年近70岁,仍种植着21亩地(含5亩自有地、16亩承包地)。今年六月初,小麦收获期,因灌浆期缺水,麦穗籽粒不饱满,小张家小麦遭遇了一定程度上的减产。如今,齐腰高的玉米因高温影响,叶片边缘出现干尖、发黄的现象。
8月6日,小张所在村庄玉米地的现状
最开始选种子时,小张的父母听从农资店的推荐,选择了抗风、根系发达的优质种子。按以往经验,玉米种上后浇一次水就能成功发芽并抽出三四片叶子,但今年连着浇了两次水,发芽率才得以提升。
目前玉米刚到拔节孕穗期,小张家的玉米已经浇了四次水,现在每隔十天就要浇一次。而在往年,这四次浇水的水量足够满足玉米从种下到收成的全部需求。急需浇水的时候,周围农户都要在夜晚到机井轮流用高压电抽水,再用自购的多功能涡轮蜗杆喷枪进行喷灌。
当地机井由政府投资修建,但维修机制相对落后,部分机井地面已出现塌陷,今年仅有少部分井口得到维修。昼夜不停灌溉完所有土地通常需要4至5天,只有在中午水位低、水量小的情况下才会关停机器。由于喷枪每隔一小时就要换一个地方,小张的父母需要全程轮流看守浇灌情况。
每亩地每次需要30元电费,四次浇水下来仅电费就要消耗2520元。累计统计化肥、灌溉、土地承包等成本后,小张发现平均一年的总成本达到了23562元,而全年除去成本约能收入2万元,折合每亩利润约1000元。“如果加上自己投入的人力成本,其实是赚不到钱的。”小张无奈地说。
这几天,小张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从今天起1个月内抗旱期间,机井灌溉用电充卡,电价为4毛8一度。”相较于平时8毛一度的电价,这能节省近一半的电力成本。
不过,对村民来说,一个月的利好政策还远远不够。当地抗旱从五月份就开始了,小张所在的地方从6月1日到7月28日,只有7月22日下午下了十分钟大雨,其余只下过两三次小雨,这几场雨仅打湿地表,对抗旱毫无帮助。
潘志华表示,对局部地区而言,干旱对粮食产量的影响较为显著,比如河南今年的夏粮产量就因干旱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从全国范围来看,中国地域辽阔、气候多样,往往能形成“东边不亮西边亮”的区域互补格局。一个地区的损失可能会被其他地区的丰产所弥补。因此,干旱对全国粮食总产量的影响,需要等到秋粮收获后再进行综合评估,从目前情况看,保持总体稳定仍有基础。
调整、适应和放弃
周博仍在期盼一场能缓解旱情的有效降雨。尽管多次灌溉勉强维持了猕猴桃的基本产量,但今年收入减少已成既定事实,面对这样的局面,周博虽然有些灰心丧气,但也没有消极等待。
早在今年2月,村委会就已经着手应对可能出现的旱情,组织村民自费在田间地头铺设灌溉管道、安装喷灌设施,每家农户的初期投入约三千多元。作为村里的组长,周博主动承担起协调工作,挨家挨户给村里老人做思想工作。刚开始,老人们都不接受这个建议,认为是“瞎折腾”,但后面看到已安装设施的种植户灌溉起来确实方便了很多,便逐渐接受这个建议。
“虽然管道设施初期投入高,但长期来看效益显著:管带等设备使用寿命可达四五年,折算下来每亩年投入仅四五百元。更重要的是,喷灌模式大幅提高了灌溉效率,一块地的浇水时间从原来六七个小时缩短至三四个小时,既省时省力,又能避免大水漫灌对土壤和根系造成的伤害。”周博说。
不过,周博仍然担忧气候变化可能导致极端天气更加频繁,“明年可能比今年更严重”。他表示,明年会继续按正常方式种植猕猴桃,该投入的肥料不会缩减,以保证果树生长;同时计划采用防晒网和套袋等措施应对太阳暴晒,即便会增加人工成本,也要保障果实质量。
陈刚从事农资销售和技术服务工作多年,凭借长期积累的专业知识和经验,在树体管理初期就有意识地通过综合措施提高树体抗逆性:通过使用生物有机肥增加土壤有机质含量,让土壤更疏松透气;同时调节土壤pH值至猕猴桃适宜生长的6.5左右,改善土壤环境;此外采用免耕方式,避免深耕对土壤和根系造成破坏。这些针对性的土壤改良措施,直接增强了猕猴桃树体抵抗自然灾害的能力。
河南周口市淮阳区安岭镇程庄村的程景文家,五六亩地的玉米刚结束了第一次抗旱。由于抗旱及时,玉米卷叶得到了有效抑制,如今长势很好。但程景文观察到,村里有少数几亩地因田主在外务工赶不回来,地里大片的玉米已经接近濒死状态,叶子又枯又黄。几乎可以预料到这几亩地将颗粒无收。
7月24日,河南周口市程庄村的玉米卷叶情况
虽然扛过了第一关,但没有人能够完全放松——连续多天的灌溉让每个农户都露出疲态。
程景文说,近几年来夏季的高温并不是突发情况,而是持续存在的现象。家里种地主要用于补贴家用,母亲担心明年还会像今年一样干旱,因此打算明年把地承包出去,不种地了。
2023年,周口市≥35℃高温日数平均值为23天,较常年(19天)同期偏多4天。2024年4月1日到6月10日,全市累计平均降水量不足20毫米,较常年同期偏少86%,气温较常年同期偏高2.5℃。全市无有效降水日数已达70天左右,接近或突破历史极值。2025年,刚刚过去的7月,周口以整月高温“全勤”的成绩,不仅创下了河南气象史上首个城市实现7月高温“大满贯”的纪录,还打破了河南省最长连续高温日数纪录。
今年,西华县小张家的21亩地种了3亩朝天椒;但明年,小张家准备把种植规模缩减到10亩以下,并且不再种植任何经济作物,全部改种小麦和玉米。
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是父母年事已高,异常气候加重了他们的劳作负担,因此需要大规模减少种植;二是经济作物种植所需的人工成本越来越高。种植大户为了防范高温、暴雨等极端天气影响作物,抬高了雇工价格,导致散户被迫增加雇人成本。以种辣椒为例,以前请一个人一天是100元,现在一天需要给130元、150元。而种植小麦和玉米所需要的人工成本相对更低。
河南驻马店的张全去年经历了涝灾、干旱再到涝灾的反复折腾,今年又遭遇持续干旱,但明年他还是会像今年一样继续种地。
他说:“老百姓不种地咋弄啊?”
气候变了,农业也在变
过去三十天的全国降水数据显示,夹在南方台风带和北方主雨区之间的淮河流域,成为全国最干旱的区域之一,尤其是豫东、皖北地区,局部雨量甚至堪比南疆地区。
而与河南的干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河北的水灾。7月24日至28日,北京平谷和河北兴隆连续遭遇两轮强降雨,滦河于28日凌晨暴发2025年一号洪水——这也是今年全国首个正式编号的大江大河洪水,标志着海河流域的汛情已进入关键阶段。
中国的农民越来越看不懂气候的变化,研究者亦是如此。
魏科将2020年定为“气候危机纪元时代”的元年,这五年间极端天气事件明显增多,还出现了高温叠加干旱、暴雨与台风共同影响等复合型灾害。即便学界对此已有诸多讨论,但他认为社会对气候变化的影响还是“低估了”。
魏科说,未来旱涝灾害可能更加频繁,呈现“旱的更旱,涝的更涝”的趋势。未来,复合型灾害也会增多。比如“旱涝急转”——“前几天还在抗旱,一场大雨后就需要立即防洪,这样的情况可能会越来越常见。”
高度依赖天气气候条件的农业,首当其冲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
潘志华说:“气候变化的影响是巨大的。比如冬小麦原来的种植界限在长城沿线,现在可能往北推移了一段距离,海拔较高的地区也能种植小麦了;玉米、大豆的种植界线同样往北移动了一段。我们要积极利用这些有利条件,进行气候区划。”
气候的变化也在改变人们的种植习惯。潘志华举例,气候变暖后,冬小麦若按往年的9月下旬播种,入冬前会旺长,不利于过冬;如今可将播种时间从9月下旬推迟到10月上中旬,以确保小麦正常越冬。
在潘志华看来,气候变化对农业的影响仍需要更长时间观察,但总体而言是有利有弊的。对于不利影响,社会需要积极应对,加强基本农田、沟渠灌溉等基础设施建设,做到“旱能灌、涝能排”,将不利转化为有利;从品种改良来看,很多科学家正在研究抗高温、抗低温、抗涝品种,这些都是在应对全球气候变暖的举措。
近年来推进的高标准农田建设,是应对气候变化对农业影响的重要方式。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胡冰川介绍,中国属于典型的灌溉农业,耕地灌溉面积已达10.75亿亩,占全国耕地面积的56%。即便是华北平原、关中平原等降水时空分布不均的区域,灌溉设施覆盖率和技术水平也相对较高,粮食主产区基本建成了高标准农田和灌溉设施。
胡冰川说:“从农业生产的角度看,平均气温在升高,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在北移。从农业工程角度而言,农田改造的标准规模越大,工程效率就越高,平均成本也相对较低。通过高标准农田建设,可以实现田成方、路相通、渠相连、旱能灌、涝能排……有了水源和电力保障,就能通水灌溉。尽管极端天气越来越多,但自然灾害导致的减产和绝收面积在下降。”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全、小张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