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霖指出，“大以色列”迷梦正严重危及《亚伯拉罕协议》的前途。“大以色列”理念妄图将以色列的边界无限扩张，这种极端思想与《亚伯拉罕协议》所倡导的和平、包容理念背道而驰。《亚伯拉罕协议》旨在促进中东地区的和平与合作，而“大以色列”的追求只会引发地区的动荡与冲突，破坏已取得的和平成果。马晓霖强调，国际社会应认清“大以色列”迷梦的危害性，共同推动《亚伯拉罕协议》的持续发展，维护中东地区的和平稳定，避免因这一错误理念而让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化为泡影。

文｜马晓霖，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7月16日，以色列悍然空袭叙利亚总统府附近的国防部、总参谋部等关键目标，以此警告叙利亚政府近期对南部省份苏韦达的治安维持和管辖权落地活动。以色列国防部长卡茨、总理内塔尼亚胡于16日和17日相继发表声明，强调以色列叙利亚政策的两项核心原则，即确保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以南、从戈兰高地到德鲁兹山区的“非军事化”，保护德鲁兹人群体。迫于以色列半年来首次针对新政权的惩戒性军事打击，叙利亚政府宣布在苏韦达达成停火协议后已撤出安全部队，明显采取了回避以色列强势压制风头的隐忍策略。

以色列赤裸裸地空袭叙利亚军事机构并干涉其内政，引发国际社会的普遍责难和不满。埃及、沙特阿拉伯等11个阿拉伯国家发表联合声明，强烈谴责以色列公然违反国际法、公然侵犯叙利亚主权、破坏叙利亚安全、稳定、领土完整和公民安全的行径。中国、俄罗斯和美国也罕见地一致拒绝接受以色列这一行为。

观察家认为，以色列对叙利亚新政权目标大打出手表明，内塔尼亚胡在个人官司缠身和执政联盟濒临解体的双重压力下，采取军事冒险主义和领土扩张政策，以便转移自身压力和内部矛盾。从长远看，以色列悍然干涉叙利亚内政、阻挠叙利亚政府统一国土并行使国家主权，试图建立所谓的“大卫走廊”，展示了“大以色列”的长久野心，对特朗普政府最近一系列推动美叙关系正常化的努力构成挑战，也必然让美以双方均试图扩大的《亚伯拉罕协议》蒙上阴影。

综合多方报道，自7月13日起，德鲁兹人占主体的苏韦达省爆发族裔冲突，德鲁兹人和阿拉伯贝都因人卷入仇杀，局势失控。14日，叙利亚政府派安全部队前往冲突区恢复秩序，顺势扩大中央政府的管辖权。叙安全部队介入后，似乎出现拉偏架的行为，包括抢劫和焚烧德鲁兹人的房屋。期间，以色列不仅空袭进入苏韦达省的叙利亚安全部队，占领戈兰高地的以色列军队还放任己方控制区乃至以色列境内的德鲁兹人，携带武器进入苏韦达支援那里的族人。

自去年底大马士革政权变更后，叙利亚被美国、以色列、土耳其等各方势力所钳制，形成过渡性的均衡态势，但是，局部地区爆发基于历史原因的派系清洗。其中，位于拉塔基亚等海滨省份且失去国家核心权力的阿拉维派系受到新政权残酷报复，也曾引起国际舆论普遍关注。

此番苏韦达的派系冲突，不仅是叙利亚国家治理现实困境的一个缩影，也是该国由来已久的民族、教派冲突的旧创复发，本质上与阿拉维教派遭受清洗是同一个脚本。叙利亚是一个由阿拉伯逊尼派穆斯林占主体的国家，什叶派分支的阿拉维教派和穆斯林少数族裔德鲁兹人历来受到排斥和打压，而过去半个世纪，来自阿拉维教派的阿萨德家族统治着叙利亚，为这两个少数宗派提供了强大保护伞。

人口只有百万左右、分散在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和约旦的德鲁兹人有着共同的命运和相似的遭际，尤其是生活在以色列本土及戈兰高地控制区的德鲁兹人，因为以色列的分而治之政策，享受着“超级二等公民”的地位，也与以色列主体民族犹太人形成休戚与共的特殊关系，包括可以参军、从政和享受各种公民权利保障。这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特殊关系，也使得德鲁兹人成为以色列撬动地区关系，构建“大以色列”图谋的可用杠杆。

1967年以色列从叙利亚夺取号称“中东水塔”的戈兰高地后，一直霸占着其中的1200平方公里（约占整个高地的三分之二），也将众多故土难离的德鲁兹人纳入占领治理体系。在阿萨德政权垮台前的40多年里，叙利亚始终遵守停火协议，与以色列维持着漫长的冷和平关系，双方也曾就戈兰高地问题进行过多次谈判。

过去十多年，随着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势力的渗透，叙利亚日复一日成为以色列空袭的代理人战场，但是，以色列始终没有积极谋求推翻这个“抵抗轴心”重要成员国的政权，因为它们有共同的对手，也即基于“基地主义”的“伊斯兰国”武装。同时，以色列也日渐强烈地表达出永久并吞戈兰高地的图谋，并在2019年获得特朗普政府的承认。

2024年底，曾属“基地组织”的“沙姆解放组织”（前身为“沙姆支持阵线”）利用以色列着力削弱伊朗和真主党，且俄罗斯无力出兵保卫阿萨德政权的机遇而快速夺取大马士革后，以色列不仅彻底摧毁叙利亚的海陆空装备，而且出兵占据戈兰高地隔绝双方军队的缓冲区，扩大所谓防御纵深，并将叙利亚的德鲁兹人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

叙利亚新政权放弃长期奉行的反美反犹太意识形态，摇身一变而向美国和以色列挥舞橄榄枝，并将主要精力用于重塑与伊斯兰世界的关系、收编各路武装、强化国家统一和经济重建。取代俄罗斯与伊朗而对新叙利亚拥有关键话语权的土耳其和沙特阿拉伯，借助美国特朗普政府期望从中东收缩及“交易型外交”的机会窗口，推动美叙关系正常化，似乎也为美国和以色列扩大《亚伯拉罕协议》和平进程创造了新机遇，以便让叙利亚和黎巴嫩跟进此前入局的阿联酋、巴林、苏丹和摩洛哥，成为以色列的阿拉伯新伙伴。

今年7月1日，特朗普签署行政命令，解除对叙利亚长达46年的武器禁运和经济封锁，并允许美国企业参与叙利亚石油和天然气开发。美国此举意在将叙利亚和黎巴嫩纳入地区治理体系，特别是加入《亚伯拉罕协议》而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甚至还有消息称，叙利亚和以色列在阿塞拜疆举行关系正常化谈判，以色列则公开强调，任何形式的以叙关系正常化，都不会以放弃戈兰高地为代价。以色列的戈兰高地政策，以及新近对叙利亚的军事高压、内政干预和领土割裂，无疑关闭了叙利亚和黎巴嫩加入《亚伯拉罕协议》的大门，至少开凿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尽管中东流行实力政治之风，但是，没有哪个国家在愿意放弃固有领土的前提下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也没有哪个国家的政府愿意以丧权辱国之名而载入史册。埃及1978年与以色列媾和换回了西奈半岛；巴勒斯坦解放组织1993年与以色列达成奥斯陆协议，是以达成过渡自治原则为前提；约旦1994年与以色列建交，也是基于双方解决了领土争端。至于签署《亚伯拉罕协议》的四个阿拉伯国家，无一与以色列有直接领土纠纷，它们只是背离了阿拉伯国家联盟的集体共识，抛弃了巴勒斯坦这个近亲而已。

以色列的最新侵略和扩张行为，扩大了其在叙利亚的势力范围，赤裸裸地阻挠叙利亚政府统一国家领土和主权，而且以保护德鲁兹人的名义在叙利亚建立“国中之国”，并利用德鲁兹人与阿拉伯主体民族的历史不和，从地理上、民族融合和国家认同上进一步肢解叙利亚，加剧了叙利亚国土支离破碎、主权缺乏统一、治权分崩离析的危险状态。

据《阿拉伯新闻》等阿拉伯、土耳其和伊朗媒体报道，以色列政府利用中东之乱大打“德鲁兹牌”乃至“库尔德牌”，意图将叙利亚德鲁兹人聚聚的苏韦达、库奈特拉两省和南部德拉省剥离大马士革控制，最终建立由戈兰高地、叙利亚南部而抵达伊拉克库尔德人聚居区及两河流域的“大卫走廊”，扩大以色列对阿拉伯世界腹地的掌控权，并实现《圣经·旧约》版边界的“大以色列”，也即以色列人先祖曾经生活过、地跨两河流域和尼罗河三角洲的广阔区域。

4月1日，以色列右翼旗舰媒体《耶路撒冷邮报》就“大卫走廊”议题，发表希伯来大学国际关系学者维希·达格的评论，标题为《亚伯拉罕和平走廊：一条中东稳定与合作的战略路径》，鼓吹所谓“亚伯拉罕和平走廊”在《亚伯拉罕协议》框架内，将通过贸易和商业巩固地区和全球安全，并“可能成为长期饱受冲突与分离困扰的（中东）地区和平共处与经济繁荣的重要生命线”。这种美化扩张政策的论调，和当年日本军国主义祸害东亚却美其名构建“大东亚共荣圈”如出一辙。

客观地讲，以色列此前公开支持伊拉克库尔德人“独立公投”，现在又以叙利亚德鲁兹人保护者自居，并秘密酝酿肢解叙利亚的“大卫走廊”，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叙利亚新政策，只能强化两国敌意，削弱双方互信，也必然掏空叙利亚、黎巴嫩乃至其他阿拉伯国家支持对以媾和、扩大《亚伯拉罕协议》名单的民意基础。

有分析家认为，以色列将大马士革以南、从戈兰高地到德鲁兹山区划为“非军事区”并“保护德鲁兹人”的叙利亚新政策，也许是牵制叙利亚政府并争取戈兰高地谈判筹码的策略。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右翼和极右翼势力一手遮天的以色列近期会归还戈兰高地。戈兰高地是以色列40%淡水来源的命脉之地，也是几十年来支撑着以色列经济繁荣特别现代农业繁荣的重要粮仓和果园；更重要的是，距离大马士革仅60公里的戈兰高地，不仅是以色列东北方向的战略安全屏障、国防制高点和防御纵深，而且是遏制叙利亚政治中枢的咽喉要地。以色列期待的《亚伯拉罕协议》，对叙利亚和黎巴嫩而言，是让出戈兰高地、单方面让以色列获利而使叙黎两国受损的城下之盟，自然很难被两国政府和人民所认可。

不归还戈兰高地，以色列与叙利亚和黎巴嫩之间的占领与反占领关系就无从根本改变，来自两个国家的民族主义乃至神权主义就会培育暴力抵抗和反以反犹的文化基因和社会土壤。以色列一日不获得充分和持久的安全感，也自然会继续奉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而维持非法占领，进而使该地区的暴力循环形成“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逻辑困境。2011年笔者在戈兰高地考察时，陪同我的前以色列国防军校官坦言：“在只存在狮子和绵羊的中东，以色列宁可充当狮子。”

当然，如果叙利亚与黎巴嫩真主党彻底摆脱伊朗影响，脱离“抵抗轴心”，放弃传统的斗争哲学，主动提出以色列归还被占领土即可愿意与之实现关系正常化，也许将是《亚伯拉罕协议》扩大的重要机遇。问题在于，叙利亚政府和黎巴嫩真主党是否能走出既定意识形态的窠臼？问题更在于，以色列政府特别是右翼和极右翼势力能否摆脱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大以色列”迷梦？前景显然比较令人悲观，尤其是以色列不会轻易将并吞的土地拱手相让，以色列极右翼势力不会轻易放弃“造既成事实”的行为惯性。

目前，叙利亚国土四分五裂，域外和周边大国、强敌纷纷扶持和操纵代理人武装，国家统一、政治转型、经济重建百废待兴，羸弱不堪的新政权尚看不出敢于宣示“土地换和平”的破冰立场。内塔尼亚胡的联合政府也因内斗与内乱摇摇欲坠，以色列举国仍处于战争状态，而采取进攻性外交无疑是转移内部矛盾的最佳选择。这些因素使扩大版的《亚伯拉罕协议》美梦，很难照进中东特别是以叙和以黎争端复杂而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