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佟晓宇
徐俐在医院门口“维权”
对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整形外科医生薛红宇和他的助理来说,这原本只是众多重睑修复手术中的普通一例。
2023年5月17日,薛红宇通过院外会诊的方式,在北京爱美门诊部为患者徐俐做了重睑修复手术。最初,徐俐反馈满意术后状态,半个月后她开始以手术失败、“做坏了”等理由提出索赔。
2024年底,徐俐将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和北京爱美门诊部告上法庭,索赔53万余元,同时要求他们在国家级有影响的媒体上道歉。此后案件经历一审、二审,今年9月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二审判决,维持一审判决,驳回徐俐索赔和要求道歉的诉讼请求,认定北医三院和爱美门诊部的诊疗行为不存在过错,不构成医疗侵害责任。
官司背后是无法停下的网暴,两年的时间里,当事方都被卷入这场漩涡。
自2023年6月起,徐俐开始持续向薛红宇助理发送自杀威胁和恐吓言论。同时,也在多个社交平台通过评论、发布短视频、直播等方式“维权”……薛红宇起诉后,2024年5月,北京互联网法院判定徐俐的相关言论侵犯了薛红宇的名誉权,应当道歉并给予赔偿。
但直到现在,薛红宇仍未等到道歉和赔偿,网暴的余波也仍未平息。
一次普通的重睑修复手术
三十年来,薛红宇一直在北医三院整形外科工作。他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之后曾在北京大学医学部读博士研究生,此后一直没离开过这个领域。
2023年5月,徐俐通过薛红宇助理潘妍预约看诊,潘妍具有医师资格证,也是一名整形科执业医生。在北京爱美门诊部(下称爱美门诊)第一次面诊时,薛红宇认为徐俐“要求非常高,甚至是极端和苛刻。”同时,考虑到她此前已经经历过三次修复手术,修复难度更大。最终,薛红宇拒绝了她的手术要求。
不久后,徐俐再次与潘妍联系。提出相信薛红宇,还是希望手术,并在微信中表示“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有问题解决问题,绝不找麻烦”。“考虑患者就诊意愿强烈,对手术复杂性和恢复不确定性有了充分认知,并自愿接受手术风险”,最终薛红宇还是同意为徐俐做手术。
2023年5月17日,薛红宇在爱美门诊为徐俐做了重睑成形修复术、内眦赘皮矫正术,手术费用共计两万四千元。根据相关聊天记录,术后第二天徐俐曾给潘妍发来自拍照片,表示自己对术后的形态非常满意。此后5月19日到5月27日期间,徐俐也多次表示对手术效果满意。
术后十天左右,徐俐在与潘妍的聊天中称自己出现了眼头疤痕增生情况。聊天记录显示,潘妍告知徐俐增生是术前已经预见到的,疤痕问题通过打针处理即可。徐俐自己也称,“效果我很满意,只是我是疤痕体质,影响了形态。”那之后徐俐曾到爱美门诊接受疤痕针注射。
薛红宇的另一位助理李文提到,徐俐当时可能有些心急,“恢复期通常都要半年,甚至一年,一个此前做过三次重睑修复手术的患者应当比其他人更清楚。”
但自2023年6月4日起,徐俐在给潘妍的微信中提到,“看看你们给我做的啥……没有技术还去做手术……给我做个这样的斗鸡眼。”同时,提出“退一赔二”的赔偿方案,并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照片。
薛红宇告诉记者,关于恢复期时长也是术前沟通的重要内容,自己曾细致地告知徐俐恢复时长,“她肯定清楚恢复期较长,眼部状态还远远没有达到修复期后的效果。”
薛红宇介绍,至少就本例手术而言,重睑修复术单从技术复杂程度而言,是一个相对简单的手术,但除了技术上的要求,更难的是要迎合患者本人的审美需求。“包括静态动态、睁眼闭眼,两边对称度等这些相对容易做到,但是如果患者要求极其细致,要求还原到原生状态,这就意味手术标准变得很主观,手术也变得非常复杂。”
整形手术特有的审美主观性,往往也带来比其他手术更多的不确定性。“所以我认为公平的应该是从第三方的角度出发,来评判它手术前后的对比,这是比较客观的标准。”薛红宇说。但是至少目前来看,国内还没有建立这样的标准评价体系。
也正因此,薛红宇提到,通常在手术前,医生会与患者进行细致沟通,“沟通中我们并不会谈手术带来的好处,相反会细致地解释可能带来的并发症和各种后果,也会评估我们是否能达到患者提出的要求,如果我们无法达成共识,手术通常就不会继续,很多时候这依赖医生和患者各自的诚信。”
面诊前徐俐向潘妍咨询的聊天截图
持续近两年的官司
术后第18天,徐俐开始在短视频平台通过视频、直播等方式发布自己修复手术失败,要求退款、赔偿等内容。
据爱美门诊院长姜宁讲述及案件相关材料显示,爱美门诊与徐俐于6月9日签署一次性退费协议,协议中约定爱美门诊在7个工作日退款,徐俐删除社交平台相关信息。而徐俐与潘妍聊天记录显示,6月15日徐俐称协议不公平、无效。此后,徐俐曾通过律师传达,希望爱美门诊能够赔付各项费用共计49万。
提起为何开始协调赔偿,姜宁表示,首先是徐俐曾通过微信表示自己存在自残行为,“我们也不想事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与医生商量后我们决定还是将医疗费用退给她,希望对方不要再折腾了,而且对方每投诉一次我们都要准备大量的材料和消耗时间去配合调查,这也影响了我们大家的工作和生活。”但就赔偿问题,双方一直没有达成一致。
2024年徐俐将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下称北医三院)和爱美门诊告上法庭。2024年12月10日,北京市西城区法院立案后,进行了公开审理。
案件一审判决书显示,徐俐认为,最初与她联系的助理将她介绍到爱美门诊,并表示爱美门诊是薛红宇的合作医院。徐俐认为手术操作不规范导致术后效果与术前承诺不一致。她认为薛红宇作为北医三院医生,在网络平台虚假宣传承诺,诱导其到爱美门诊就诊。
徐俐与潘妍的聊天记录显示,2023年5月15日徐俐提出想当天下午面诊,潘妍表示下午五点半可以安排面诊。徐俐询问门诊是否在北医三院,潘妍称,“三院周三下午周四上午有门诊,其他时间都不接诊”,徐俐表示“我想今天看”,随后潘妍将爱美门诊部地址发送给徐俐,后徐俐成功约上面诊。
薛红宇告诉记者,有时下班或者周末会在爱美门诊会诊,这符合相关规定,并不存在故意引导患者去特定地方就诊。
根据案件材料,北医三院向法院提交的《会诊邀请函》《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医务处医师外出会诊管理登记表》显示,2023年5月17日爱美门诊部邀请薛红宇为徐俐会诊,会诊目的为协助手术,医务处登记备案情况为会诊手续齐全,安排医生前往会诊。
由于徐俐向卫健委信访投诉薛红宇超执业范围行医,西城区卫健委曾对此展开调查,并在2024年2月29日作出《答复意见书》,认为薛红宇外出会诊符合规定,并不存在超执业范围行医问题。
案件一审判决书显示,手术当天,徐俐认为自己的术前检查中的一项凝血指标FIB低于正常值。但她认为薛红宇并未告知她这个情况,还是进行了手术。手术造成她眼部术后出血不止,疼痛不止,迎风流泪,眼部增生、疤痕、闭合不全。
薛红宇解释称,对于患者的检查结果,医生会综合评估,“重点是要评估检查结果是否影响手术,会不会带来手术风险,如果相关其他检查均正常,单项指标在机器自身误差的合理的规定浮动范围内,事实上是不影响手术的。”
2024年8月14日,北京市西城区法院曾委托北京市海淀区医学会对爱美门诊的诊疗行为是否存在过错,徐俐术后所患干眼症、眼部瘢痕、结膜炎、泪腺损伤与诊疗和手术的因果关系以及术后效果等进行鉴定。
据《医疗损害鉴定意见书》显示,徐俐的术前检查中FIB值为1.94g/L, 参考范围值为 2.0-4.0g/L, 万孚半自动血凝分析仪中测量准确度FIB测量的相对偏倚不超过±10.0%,修正后的正常值为1.80-4.40g/L。结合患者的其他凝血指标,不构成手术禁忌。
而对于徐俐出现的眼睑闭合不全等症状,薛红宇认为,“患者以前做了三次手术,每次肯定都去皮(指眼部皮肤)的,导致皮量确实不足,我们重建修复要改窄,也必须要去皮,这意味着康复初期会有闭合不全的情况,这些我们反复跟患者交代清楚了,一般经过一年左右的恢复,基本都能闭合全。”
上述《鉴定意见》认为,术前医方关于病情、手术并发症、手术风险进行了书面告知并取得患者签字同意。鉴定查体认为目前患者双侧上睑基本对称,无明显增生性瘢痕,未发现眼睑闭合不全。结合病史资料,未见眼睑闭合不全的临床诊断,综合考虑,被鉴定人眼睑闭合不全依据不充分。
同时,对徐俐的干眼症、结膜炎等诊断结果,鉴定认为其与很多因素有关,无证据证明该患者的情况与此次手术相关。
鉴定最终认为北医三院和爱美门诊的诊疗行为符合诊疗常规,不存在过错,不构成医疗损害责任。
对于《鉴定意见》的鉴定结果徐俐并不认同。曾向法院提交邯郸市眼科医院、北京朝阳医院和河北省眼科医院的诊断证明,显示其双眼干眼症、双眼睑板腺功能障碍、眼睑闭合不全。
但一、二审判决书均认为,鉴定机构由双方共同选择确认,具备相应鉴定资质。鉴定材料经双方质证,依法予以确认。鉴定意见书分析意见依据较为充分,具有说服力。针对徐俐对鉴定意见提出的异议,鉴定人也出庭接受了质询。
徐俐主张鉴定人之一与薛红宇同为中华医学会整形外科分会人员应当自行回避的理由不能成立。因此一、二审法院对《鉴定意见》予以采信。对徐俐申请的重新鉴定没有准许。
2025年5月12日,北京西城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徐俐提交的证据不足以证明北医三院、爱美门诊部的诊疗行为存在过错,驳回徐俐的诉讼请求。在徐俐上诉后,2025年9月22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维持了一审判决。
徐俐签字的手术风险告知书
无休止的“发声”
判决结果并未终结这场纠纷。
在官司进行的同时,徐俐曾向潘妍进行自杀威胁,也一直没有停止在网络上“发声”。
在徐俐与潘妍的聊天记录中,徐俐曾在微信里告诉潘妍,“我当着他(指此前为其做修复手术的医生)的面割腕自杀过”。
徐俐曾给潘妍发过匕首抵在大腿部的照片,并表示“我现在晚上不能睡,白天也不困,用不了三个月我就死了,但是我死之前要直播。”
相关材料显示,在多次短视频、直播中,徐俐佩戴黑色眼罩,称自己手术失败,与网友连线。并在短视频中发布“北医三院薛某宇长期非法行医、欺压百姓”“投诉无门,相关部门充耳不闻”等文案。
姜宁称,徐俐开始在网上发声的同时,也向卫健委等相关部门进行了近四十次投诉。“每次我们都需要准备大量材料到相关部门配合调查。”
薛红宇助理李文提到,不只是薛红宇和相关工作人员,很多在网上为薛红宇发声的人也遭受了网暴。一位沈阳的患者把女儿手术前后的对比图发在了薛红宇短视频平台的评论区中,紧接着就收到一些人私信辱骂。“而她只是对女儿手术很满意,把自己女儿的照片贴在了评论区而已。”
长期网暴给大家带来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在这之前,薛红宇一直在短视频平台进行整形知识科普,但他很少在意网络上的评价。“不论是说好的还是说不好的,我觉得都正常,因为美学没有绝对标准,整形手术很难说让患者百分之百满意。有不满意的地方是正常的,说好的也只是对结果满意而已。这些评论只要不是歪曲事实,我都能接受。”
但面对徐俐的网络“讨伐”,薛红宇称自己也开始失眠。姜宁称自己曾在凌晨3点收到薛红宇的微信,说自己睡不着觉。“我晚上做梦都梦到她又去薛医生那里闹。”姜宁说。
爱美门诊也是潘妍注册执业的定点医院,但自从去年9月起,潘妍就没有再去医院上过班。姜宁介绍:“她患上了抑郁症和自身免疫性疾病,手疼得举不起来,晚上睡不着觉,一直没有上班,因为徐俐是她接诊的,所以后续这么大影响,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薛红宇尽量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但他提到,此后团队都决定不再接受类似的修复手术。“以往对于类似手术其实我是很想挑战的,但是目前为止我的手术量较之前已经减少一半。很多患者可能不说是因为徐俐的事情而不来,只是本来约了手术,但后来又取消了。”
经过一段时间取证,薛红宇以名誉权被侵犯将徐俐告上法庭。薛红宇说,之所以后来坚定地打官司也是因为想让其他医生看到,“法律可以保护医生,患者试图通过网络闹事,也会付出代价。”
2024年5月31日,北京互联网法院作出判决,判决书显示,徐俐在社交平台发布的言论中使用了大量“简直是流氓”“老薛你还没冻死呢”“丧心病狂”“道德沦丧枉为人”“臭不要脸说这种话”“无耻下流至极”等侮辱性词汇和语句。而对于徐俐提到的“非法行医”“他做一半助理做一半”等言论,法院认为现有证据并不足以证明,所以徐俐的相关言论构成对薛红宇的诽谤。
姜宁称,对此医院特意向相关部门提供了当时手术时的部分视频,用以证明缝合是薛红宇操作的。“手术是局部麻醉,患者是清醒的,我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做一半手术就跑掉,事实上从开始切开直到最后缝合阶段,我进行了连续间断缝合,后续助理在压迫止血后再进行加密缝合,但这其实并不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前期我的缝合完成后,重睑的长度、宽度、厚度和深度就已经固定了。”薛红宇称。
据西城区卫健委调查,徐俐的手术中潘妍为助理医生,手术缝合由薛红宇完成,助理医生潘妍在薛红宇指导下进行了表皮加密缝合,薛红宇和助理医生并不存在违规行为。
最终法院判定徐俐的相关言论侵犯了薛红宇的名誉权,应当道歉并给予相关赔偿共计两万五千元。
徐俐在网络上不断“发声”
难以消除的影响
判决下来后,徐俐一直没有履行相关判决。薛红宇申请了强制执行,“但只强制执行回来300块钱,就没钱了。”
薛红宇也一直没有等来徐俐的道歉。今年8月,徐俐曾到薛红宇工作的北医三院闹事。薛红宇当时的诊室里正有患者在问诊,他称那之后患者明显表现比较尴尬,“我也只能苦笑,不知道如何面对患者。”
网上的攻击也还在持续。在薛红宇短视频平台上的一条发布于10月5日的视频下方,仍有评论称“给人家做坏了还不负责,什么医生啊”。
“如果说她到线下闹的话,保安就请走了,或者报警,她没有办法持续,但是线上的话则是持续不间断的,成本极低。”薛红宇说。
现在,薛红宇开始要求助理对每一次患者问诊、术前谈话都要进行录音录像,“以前我们没有这个要求,这件事发生之后我们开始要求每一次与患者的沟通都要进行录像留底。”
这种方式也增加了沟通成本。“病历签字确认都会录音录像,这个确实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沟通时间会特别长,签字可能就要一个多小时。”
姜宁提到,手术当天是徐俐的生日,潘妍特意为她订了鲜花和生日蛋糕,“在我们看来这是挺感人的医患故事。”
一直到现在,潘妍都没能回归工作。薛红宇说,潘妍是跟他合作多年的助理,“对手术流程一清二楚,是团队培养了多年的医生,具有独立手术能力,但现在却无法回归工作。”
姜宁告诉记者,由于徐俐的投诉和举报,甚至消防部门也曾到医院检查。“我们也被举报过非法行医,常常是警察开着警车停在门口,患者都在大厅等候,但每次我们必须迎检、配合调查,这对我们的经营也带来了非常大的影响。”
薛红宇说,现在只能尽量恢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轨迹。“尽量去规避这种影响,我们做好自己的工作,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别影响工作和手术。”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潘妍、李文、徐俐、姜宁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