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者像是一批不速之客,闯进了一个曾经殷实富庶的古代家园,终日在扑朔迷离中欣赏着那些华美的遗痕。”1995年10月,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齐东方随考古队进入神秘的尼雅遗址,后来,他用如此优美的文字追记起那次终生难忘的考古之旅。
尼雅遗址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是西域精绝王国所在。这个王国在历史上突然消失,直到一千多年后,才被探险家和考古人再次发现。在那次考古中,齐东方见证了一件重要文物——“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的出土瞬间。
古代西域有三十六国之称,今天,新疆依然保存着不少古国和古城遗址,如精绝国尼雅遗址,以及车师前国交河故城、楼兰遗址、高昌故城、北庭故城、龟兹故城等。这些西域遗址,串联起汉唐时期丝绸之路的灿烂历史。
齐东方的足迹遍布丝绸之路上的关键节点,包括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土库曼斯坦卡拉库姆沙漠等艰苦地带,他认为,新疆是整个丝路上文明交融十分深广之地。从汉代以军事政治目的为主,过渡到南北朝时期的商贸功能凸显,再到唐代的文化交融,丝绸之路曾一步步改变过古代中国的文化面貌,新疆则是文化交流的前沿地带。
这段历史对今天依然有深刻的启发:开放、包容、融合是丝绸之路的核心精神,人类社会的发展,就是依赖于不断的交流与借鉴。
交河故城 图/视觉中国
“丝绸之路是人类共同追求交流的象征”
《中国新闻周刊》:你说过汉唐两朝文化差异很大,这与丝绸之路有什么关联?
齐东方:我们总说汉唐盛世,其实汉代与唐代的文化面貌差别很大,为什么呢?与外来文化的进入有很大关系。汉代时,丝绸之路刚开通,刚刚接触到外来文化,还没进入本土化融合阶段,当时的交流更侧重于军事政治目的。最初张骞通西域,是为了获取中亚的汗血宝马,马在当时是重要的军事装备。那时农业社会自给自足,对外部物资需求不大,交流的主观意识不强。
接触多了以后,人们发现靠军事不是长久之计,贸易才逐渐发展起来。南北朝时期,纯粹的商业交往增多,到了唐代,交流就更不一样了,在物质交流基础上更注重文化吸收。于是我们能看到,胡文化成为唐代文化的重要存在,长安、洛阳流行学胡乐胡舞、穿胡服,甚至有唐朝太子学突厥语、穿突厥服饰,在宫里搭毡帐住,这种文化吸收让唐代文化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
《中国新闻周刊》:在具体的器物层面,有哪些典型的例子?
齐东方:很多文物看似是中国本土的,实则是外来物。比如唐朝墓葬里发现过不少带把杯,西安何家村出土过几件八棱的带把金杯和银杯,这跟中亚粟特人的杯子器形几乎一模一样,有的就是从粟特传入的,有的是中原仿制的,甚至连杯把上胡人的头像都模仿出来了。粟特人擅长经商,丝绸之路是他们的重要舞台,在唐朝的土地上有很多粟特人生活、定居。我们今天用的带把杯,就是唐朝开始流行的,原型来自粟特,但是一开始没有辨识出来,就笼统说是唐朝的。所以,有很多器物还需要更科学地辨识和定性。
再比如新疆一些城址里,发现过中亚、西亚甚至更远地方的文化元素,像带翅膀的天使形象,一些出土人物形象的装饰图案上,还有希腊、罗马裸体武士持盾的形象。这些文化元素会对中华文化产生影响,比如唐代出现的“袒胸露乳”的风尚,我认为就可能和外来文化的影响有关。
商贸不只是互通有无,必然会带来文化的交流与交融。比如最初中原地区借鉴外来纹样制作器物、丝绸,可能是为了出口而进行的产品风格调整,但逐渐地,这些纹样在中原地区也开始使用和流行。要研究清楚这些,需要了解中外文化是怎么接触和交融的。
而且丝绸之路不是中国专属,中亚、西亚国家也重视它,他们博物馆里的丝绸之路地图,和中国丝路地图的立场、中心不同,很有意思。这也说明丝绸之路是人类共同追求交流的象征。
“丝绸之路开放、包容、融合的核心精神对今天也有启发”
《中国新闻周刊》:丝绸之路给中国带来了哪些深层影响?
齐东方:贸易会带来观念的改变。比如,古代中国统治者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通过丝绸之路,他们发现其实外部有不同语言、外貌、生活环境和宗教信仰的人。商业交易本身也能带来公平的观念,交易需要双方让步,达成共赢,这和军事强迫不同。不过,古代中国重农抑商,商人地位低,这种公平观念影响有限,但至少动摇了传统观念,带来了一些公平意识。
所以通过这条丝绸之路,中原社会曾经补充了一些传统思想里欠缺的部分,改变了固有的政治地理观念,让统治阶层不再认为中国是唯一中心,开始放眼看世界,视野变得开阔。这种变化是自上而下且逐渐影响到民间的,也为后来宋代商业的一些变化奠定了基础。
而且了解外来文化能让我们更深刻认识自身文化,没有对比就看不清自己文化的优劣。不过文化交流是互动的,中国会主动选择、抛弃一些外来元素,这和传统文化有关,就像现在也会对一些外来文化有所取舍。但丝绸之路开放、包容、融合的核心精神对今天也有启发,人类社会的发展,本来就依赖不断交流与借鉴。
《中国新闻周刊》:我们常说新疆是丝绸之路上的文化熔炉,你长期研究从波斯、中亚到新疆、长安整个丝路上的文化传播,从丝路整体视角看,新疆有怎样的独特性?
齐东方:新疆绝对是文明交流的十字路口。古代东西方向的文化交流,尤其是中国与中亚、西亚等外部世界的交流,都必须经过新疆。而且古时这里民族更迭频繁,政权交替不断,外国商人也多经此地,所以研究文化交流,新疆是关键的中转站。
我们要注意的是,中原接受的很多外来文化元素,其实在新疆已经发生了变化。中国与西方文化的相互影响,常常在新疆发生融合、转化,这让它的重要性更突出。比如新疆发现的佛教遗迹,像克孜尔石窟的佛教遗存,与敦煌莫高窟、龙门石窟等面貌就很不同,外来文化的原始味道更浓,之后才逐渐受汉文化影响。包括希腊化文化印记也是如此。
“把这些古城串联起来,
就能大致还原丝绸之路的历史”
《中国新闻周刊》:今天新疆保存的交河、尼雅、北庭等西域古国和古城遗址,对研究丝绸之路有什么帮助?
齐东方:这些古城的此消彼长,能反映当时内地王朝与西域政权的关系,哪个政权强、哪个弱,哪个与内地关系好,哪个又投靠了突厥或吐蕃,等等。它们的重要性随时期变化,关键看是否处于交通要道。比如敦煌早年是“华戎所交,一都会也”,是必经之地,文化交融剧烈;尼雅在丝路南道,重要性就不如高昌、龟兹等北道主干道国家。把这些古城串联起来,就能大致还原丝绸之路的历史,而且新疆古城靠绿洲分布,过往商队需要在这些绿洲休整补给,这也促进了文化交融,和内地一些可直接通行的地区不同。
《中国新闻周刊》:对于新疆和丝路的考古,你还希望能够看到哪些突破性发现?
齐东方:我觉得新疆考古还可以关注驿站遗址。现在看来,保存得很少,现在已经在进行第四次不可移动文物普查了,但找到驿站的可能性还是小。
驿站很重要,能反映很多细节,比如:一个驿站能容纳多少骆驼,能接待多大规模的商队?在中亚、波斯发现过大型驿站,布局清晰,骆驼喂养区、商人住宿区都很清楚。甘肃有悬泉置这样的机构,但更偏向军事要塞性质,和外国的不一样。
目前新疆发现的类似遗址,多是军事哨所性质,也出土过汉简、唐代文书。有意思的是,这些哨所驻扎的人很少,有的只有五六个人驻守,其中也一定有识字的人,否则怎么传递情报?但当时的识字率为多少?这些情况都很值得研究。
从微观层面来看,在新疆的一些烽燧里,还发现了小说、骰子等,都是当时非常鲜活的真实生活的展现。考古学应该提供这些微观层面的资料,而不只是关注宏观的政治、军事等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