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总统马克龙9月4日在首都巴黎举行的支持乌克兰“志愿联盟”线上会议结束后宣布，以欧洲国家为主的26国在会上正式承诺在俄乌达成停火或和平协议的框架下，向乌克兰部署地面、海上或空中部队作为“保障部队”。马克龙在与到访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共同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这一消息。

他强调，若俄罗斯拒绝与乌克兰进行具体和谈，欧洲将与美国一道对俄实施新的制裁。

欧洲为何突然如此激进？其实，回看特朗普2025年1月再度入主白宫后，在外交领域推行的一系列“美国优先”政策，就不难理解。其核心意图在于重塑美欧间既有的权力、利益与话语权格局。二者关系的动态演变，既对大西洋两岸战略互动格局形成深层冲击，更在全球政治经济秩序中触发系统性辐射式连锁反应，对多边机制运行与国际规则重构产生持续影响。

2025年9月4日，在法国首都巴黎的总统府爱丽舍宫，法国总统马克龙（右）迎接出席“志愿联盟”线上会议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新华社记者 高静 摄

文｜王晨娜 西安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讲师、比利时鲁汶大学当代历史变革与分析研究所客座研究员

编辑｜李珅 瞭望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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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硬表态”背后的战略困局

此番，马克龙高调抛出以欧洲国家为主的26国“保障部队”进驻乌克兰的计划。这一看似强硬的表态，却暴露了欧洲在乌克兰危机中的战略失序与现实困境，最终陷入“主动出牌却自陷被动”的局面。

从内部协同看，欧洲“志愿联盟”分歧显著，该援兵计划的推进充满变数。全球火力指数（Global Firepower Index, GFI）发布的2025年全球军力排名前30的欧洲国家中，目前明确表态将参与派兵的仅有法国、英国和比利时。意大利副总理萨尔维尼在米兰视察时公开质疑，完全反对将意大利军队派往乌克兰，直言“如果马克龙想去，就让他戴上头盔、穿上防弹背心、拿起步枪去吧”，折射出成员国对派兵风险的认知差异。

即便是主导计划的法国，也面临核心决策困境：若有欧洲士兵死于俄军炮火，报复则可能直接触发与核大国的冲突，不报复则需承受国内政治压力，陷入“两难悖论”。此外，从逻辑上看，“停战即派兵”的设定本身就矛盾。若俄乌实现停火，26国军队进驻失去合理性；若停火因外部干预破裂，军队进驻反而会激化对抗，彻底堵死政治解决的通道，使原本僵持的局势滑向“刺刀见红”的危险边缘。

从战略博弈看，欧洲此举既未经过严谨论证，也未看清美欧战略裂痕下自身在大国博弈中的定位。在俄罗斯视角下，26国派兵计划是西方对俄安全利益的直接挑衅，属于缺乏战略理性的极限施压。对此，普京称乌克兰境内的任何外国军队都将成为俄方“合法打击目标”。他还表示，在乌部署外国部队会阻碍长期和平进程，而乌克兰与西方深度绑定的军事关系，本身就是诱发俄乌冲突的“根本导火索”之一。他直言，各国虽有选择安全保障方式的权利，但脱离俄罗斯安全关切的乌克兰安全，本质上无法实现。

而对欧洲而言，这更像是一场以自身未来为赌注的政治豪赌——试图通过“身先士卒”的方式，倒逼特朗普政府放弃战略模糊，迫使其明确介入。但是，欧洲忽视了关键前提，即特朗普政府主导下的美国战略核心并不是“多边均衡”，而是自身“利益最大化”。因此，美国极有可能从欧洲的兜底者，转变角色坐收“渔翁之利”，但无论最终是派兵、援助还是“退群”，都将以牺牲欧洲利益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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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俄“越顶外交”冲击

2025年8月6日，特朗普以电话通报方式向欧洲盟友传递重大外交议程，计划先行开展美俄元首双边会晤，继而组织美俄乌三方会谈，且明确指出将欧洲国家排除在三方机制之外。这一外交安排凸显出特朗普政府“越顶外交”（Over-the-top Diplomacy）的典型特征。即在涉及欧洲核心安全利益的议题上，刻意绕开传统美欧同盟构建起来的排他性对话框架，为美欧信任裂痕埋下伏笔。

当地时间8月15日11时20分许，美国总统特朗普（右三）和俄罗斯总统普京（左四）在美国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市埃尔门多夫-理查森联合军事基地正式开始会晤。新华社/美联

8月7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视频讲话中强调“欧洲立场的关键意义”，这一表态不仅折射出冲突方对欧洲安全架构的路径依赖，更在客观上形成对美国单边外交行动的隐性“抗议”。但这并没有对特朗普的决策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8月9日，俄罗斯方面对会晤作出回应，俄罗斯总统助理乌沙科夫披露“俄方已邀请下一次会晤在俄举行”，并明确了美俄双边互动机制正从临时安排向常态化发展。这种连续绕开欧洲盟友的高层互动，深刻折射出特朗普政府“美国优先”理念主导下的权力再分配逻辑，即通过重构大国互动规则，压缩欧洲盟友的政策自主空间，将跨大西洋联盟重塑为单向服从的工具性存在。

美俄此次绕开欧盟、北约等传统多边机制而进行高层会晤的计划，引发了欧洲社会的强烈不安。8月9日晚，英国、法国、意大利、德国、波兰、芬兰以及欧盟委员会的领导人罕见地联合发表声明，强调任何与俄罗斯的和平谈判都必须有乌克兰的参与。欧洲各国明白，如果乌克兰缺席谈判桌，所谓的“和平协议”很可能只是美俄之间的利益交换，而欧洲在这场发生在自己家门口的利益分配中将失去发言权。同时，这也使得欧洲长期苦心经营的“对俄遏制统一战线”顷刻瓦解。美国与俄罗斯之间的直接谈判架构，重演了冷战早期“大国事务小圈子”的旧秩序逻辑，令欧洲重新回到“被动受影响者”的角色。

尽管特朗普与普京在阿拉斯加的会晤，并未就俄罗斯与乌克兰停火等问题达成任何协议。但作为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美俄元首首次面对面接触，此次会晤打破了欧洲主导的冲突调解节奏，推动调解模式从拜登政府和欧洲所共同提倡的多边协调，向特朗普政府主张的“美国优先”的价值交换型单边主义外交转变。

“越顶外交”堪称冷战后跨大西洋安全架构遭遇的最严峻挑战。从历史维度看，美欧在对俄战略上的协同曾是北约存续的核心逻辑。自1999 年北约东扩首轮进程伊始，美欧联合推动波兰、匈牙利等中东欧国家入约，形成对俄战略威慑的统一阵线；2014 年克里米亚事件后，美欧同步对俄实施制裁，彰显跨大西洋联盟的协调能力。但特朗普上任以来的一系列操作，使欧洲无缘谈判桌，难怪德国前总理朔尔茨对此表示“欧洲不是问题的一部分，而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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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自主“突围”

特朗普对北约的质疑由来已久，早在2016年第一次总统竞选期间，北约即被其形容为“过时的结构”。2025年再次执政后，特朗普正式将“北约第5条”，即“一国受攻击即全体响应”集体防御条款，界定为“有条件适用条款”，并宣称“美国不会自动卷入任何不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战争”。

位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北约总部。新华社记者 赵丁喆 摄

据美国国会研究服务部数据，自2022年俄乌冲突全面升级至2025年1月特朗普上任之时，美国累计在冲突中投入约1750亿美元。截至2024年底，欧盟委员会联合各成员国，累计提供约1320亿欧元（折合约1450亿美元）的援助。英国虽已脱离欧盟，但在俄乌冲突期间仍积极支持乌克兰。据英国政府公开信息显示，截至2024年，英国对乌援助累计约130亿英镑（折合约160亿美元）。但是，特朗普在社交媒体平台“真实社交”上发文怒斥泽连斯基：“这个喜剧演员，说服美国投入3500亿美元卷入了一场赢不了且完全没必要打的战争”。特朗普还在帖文中抱怨，如果没有美国和特朗普政府，泽连斯基将永远没有能力结束这场战争。

但是，无论是美国国会研究服务部统计得出的1750亿美元，还是欧洲方面所说的1450亿美元，或者特朗普所称的3500亿美元，都没有得到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的认同。在采访中，泽连斯基表示，“乌克兰实际收到的只是美国所宣称的零头，且绝大部分是武器，而不是现金”。但不管怎样，在现实利益的计算中，特朗普笃定地认为美国在这场“不该爆发的”冲突中投入的经费“比欧洲多2000亿美元，且欧洲的钱有保障，美国什么回报都得不到”。特朗普同时认为，“对乌的巨额军事与经济援助属于对美国资源的无意义消耗”，主张将这些资金投入国内基建、制造业回流等“优先领域”。同时，特朗普也在不同场合多次公开质疑北约集体防御条款的有效性，声称“美国不应为防务开支不足的欧洲国家流血”。

在此背景下，特朗普政府开展推动冲突快速结束、立即终止对乌援助、迅速且刻意地绕开欧洲与俄罗斯开展“越顶外交”、要求北约欧洲成员国增加军费开支等。对此，德国马歇尔基金会2025年民调显示，欧洲民众对“美国会履行北约防御义务”的信任度从2020年的72%下跌至39%。

特朗普时代的“北约解耦”效应，倒逼欧洲国家进入防务结构再定义的“快速轨道”，并促使欧洲内部阵营出现一定程度的分化。部分中东欧国家，出于对自身安全及经济利益的考量，对特朗普政府表现出相对较高的配合度。如波兰、立陶宛等国在北约军费分摊等问题上，积极响应特朗普要求增加军费的呼吁，试图借此强化与美国的安全纽带，以应对来自俄罗斯方向的潜在威胁。

而以法德为代表的西欧大国，则更强调欧洲战略自主地位的回归与重建。如马克龙多次呼吁欧洲要减少对美国的依赖，推动欧洲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独立的作用；德国前总理朔尔茨也在诸多场合表达了对欧洲自主发展道路的追求，并在应对气候变化、伊核协议、俄乌冲突等问题上，坚持与美国不同的立场，积极寻求与其他国家的合作，维护多边主义成果。

2025年5月，法德主导召开“欧洲安全峰会”，27国签署《防务协同宣言》，计划未来五年将欧盟共同防务预算提升至GDP的2%，并建立独立于北约的快速反应部队。这种“抱团自保”的动向，标志着美欧安全同盟从“美主欧从”向“各自为战”转型，深刻重塑着欧洲地缘安全格局。

2025年7月10日，在乌克兰基辅市舍甫琴科夫斯基区，救援人员拆除在空袭中受损的居民楼。新华社发（彼得·德鲁克 摄）

在英国脱欧、俄乌冲突以及美国战略重心东移等国际格局变化背景下，英国、法国、德国三国高层密集互动，三边合作的“E3”机制在2025年7月迎来彻底重构。“E3”机制最早可追溯至2003年伊拉克战争时期。但始终未被制度化，更多以政治协调平台形式存在。此次“重启”通过三个政治文件构建出“机制框架+功能分工+战略共识”的制度模型：英国与法国签署的《诺斯伍德宣言》确立了价值观、安全理念与外交协调的政治基调；法国与德国的《双边友好与合作条约》强调经济与防务深度互嵌；而英德之间的《英德友好条约》则首次明确提出“制度化常设秘书处”和“年度战略项目清单”。这标志着E3完成了从“协调平台”到“战略装置”的首次飞跃。

其重点也不再局限于传统外交议题，而拓展至防务技术协同、气候政策共建、能源安全机制联动、供应链韧性建设、数字主权与AI治理框架等。同时，这也是英国在脱欧后，对自身战略边缘化态势的重新校准尝试。虽不能将“E3”机制视作英国重返欧盟的前奏，但却足以将其作为“紧急情况下可启用”的欧洲内部协调机制。而法国与德国则视“E3”机制为突破欧盟体制内协商瓶颈的重要工具。

英法德三国超越欧盟概念限制的“重新捆绑”，是欧洲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引发的跨大西洋裂痕背景下作出的战略回应。它不仅仅是欧洲老牌三巨头政治协调的产物，更是“地缘倒逼+制度缺口+战略回流”的综合表达，体现对美欧不对称关系格局的不满与“突围”，也可能成为未来跨大西洋结构重组下“非美中心型战略平台”的原型。英国智库查塔姆研究所认为，此举标志着“E3”机制在沉寂多年后，逐步回到欧洲安全事务的核心地带，日益成为“欧洲安全外交的新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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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欧关系未来走势展望

特朗普“联盟非天然”的思维，使美欧关系正站在历史转折的十字路口，其未来走向将在安全、贸易、能源等多重力量博弈中呈现出动态变化的复杂态势。

短期来看，欧洲在与美国的博弈中仍将处于相对弱势地位。在特朗普政府削减驻欧美军、否定集体防御条款的背景下，北约内部的欧洲核心成员出现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共识”。这种共识从今年初法国提出“欧洲防务独立倡议2.0”，法国与德国联合提出建立欧盟快速反应部队，设立“欧洲战争规划协调小组”等行为得到回应。欧洲其他国家，如英国、波兰、立陶宛等也在积极寻求应对之策，如增加防务开支、加强内部团结等。

然而，欧洲的战略自主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欧盟内部在诸多问题上存在分歧。此外，在军事和经济上，无论是政治概念下的欧盟还是地理范畴内的欧洲都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继续对美国产生较强的依赖关系，这使得欧洲在与美国的博弈中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美欧双方在各个领域的摩擦仍会以“新常态”的方式不断出现。

中期而言，平衡将成为突出特征。首先，美欧在应对俄罗斯安全威胁、维护全球金融稳定等议题上的共同利益，使其难以彻底决裂。双方有望在数字治理、供应链韧性等领域重建有限协调机制。

其次，特朗普的外交“组合拳”迫使欧洲开始积极探索外交战略的多元性。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中欧建交五十周年访华时明确表示：欧方不寻求与中国“脱钩断链”，欢迎中国企业到欧洲投资兴业。这一表态折射出欧洲正试图在中美之间寻求新的战略自主，以达到既不脱离美国主导的跨大西洋体系，也不放弃与中国的务实合作潜力。这也将使美欧关系增添变数。

第三，美欧双方都将逐渐认识到，过度对抗对彼此不利。因此，双方有望在“抹平”贸易逆差的过程中，通过新一轮谈判与协商，寻求新的妥协与平衡。

长期来看，美欧关系可能会出现利益分化或重组。一方面，欧洲国家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变局，战略自主、“多边 + 多变”外交、提升欧盟在国际事务中的话语权，成为欧洲国家加强自身军事建设和经济实力、减少对美国依赖的必然路径。

另一方面，美国的外交政策也可能会随着国内政治格局的变化、美俄关系的变化，或中美关系的变化而改变。同时，如果未来美国政府重新重视跨大西洋关系，美欧关系可能会迎来新的发展机遇；反之，如果美国继续推行单边主义政策，美欧关系可能会渐行渐远，走向更加复杂的分化或重组局面。

由此可见，美欧关系的演变既是国际力量格局重塑的缩影，也是全球化时代大国博弈与合作交织的必然，而中国与欧盟在经贸、科技（涵盖人工智能、新能源等领域）等方面的深度合作存在可能性，正成为影响欧洲决策和美欧关系的重要变量，其走向将深刻影响未来世界秩序的构建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