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欧海
编辑丨雪梨王
这是一个普通人追梦的故事。故事的种子源于一部名为《小武》的电影,导演贾樟柯,山西人。
17岁那年,同样来自山西的小姚第一次看《小武》。那晚过后,他决心做一名导演。
但他没能考上北电、中戏这样的名校。在一所双非院校读了四年戏剧影视文学后,这个不甘心的、有着文艺梦想的年轻人,报考了中戏的硕士研究生。这一次结果依然落空,他最终调剂去了一所211院校。
学了7年电影,用小姚自己的话说,他“制片过院线电影,实习过国际影展,作品进过戛纳展映”。在他的讲述里,自己足够勤奋,唯独缺点运气,比如考研复试和一位小艺人撞了导师。
当然,一个他无法回避却也不愿面对的事实是,他的天赋并不出众,才华也撑不起野心。普通人碰壁时往往会选择转弯,而不是固执地死磕——谁愿意一次次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呢?
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天才。天才的故事可以写成传奇,而普通人的故事更多是挣扎、妥协和自我消解。这是小姚的故事,也许也是很多人的。
硕士毕业后,他去了一家车企。入职的第一件事是去流水线上装保险杠。那段日子,他才意识到,所谓的“电影梦”,在现实面前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泡影。
他将这段经历发在社交媒体上,帖子很快火了。有人问他怎么不去拍短剧,他苦笑着回了一句:“那我还不如去装保险杠。”
以下是小姚的讲述:
流水线上
我真去车间装了三个月的保险杠。每天要装480个。
入职这家车企后,我就被“下放”到一线。我去的是总装车间。所有的零件生产好,运到总装车间,然后大家开始手工往车上装。这是公司最旧的一个车间,没有空调,只有电扇。产线上,高温混杂着噪音和气味,三个月下来,我捂了一身痱子。
那段日子我每天早上六点四十起床,坐班车,八点打卡上班。工人一上午干四个小时活儿,只能休息十分钟。午休一小时,下午一点钟继续,一直干到晚上八点。相当于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左右,没有双休。
说实话,装保险杠的活儿对我而言有一点儿难度——装上简单,就是把保险杠扛起来,打两个螺丝。但上面有一些要筛的线束,比如车头雷达的线束有11个头,就要在保险杠上卡11个卡扣。我不是很能静下心来的人,搞艺术的,脑子有时候没那么严谨。
经常有工友给我发消息说,完了,班长又发现你哪个保险杠的线没卡全。我是容易内耗的人,所以就老怀疑自己,连这么简单的活儿都干不好。
我当时还发过一条朋友圈,说我本科的时候仿拍过一个工厂题材的短片。我在里面演男主角,一个工人。现在再回头看,当时懂个屁呀。等你真的到生产线上去才知道,真正的工人,往往很苦很累,呈现出一种机器人的状态。
所以他们需要靠一些强刺激的东西,抖音神曲也好,擦边女主播也好,高糖饮料也好,来刺激已经麻木的神经。流水线上的工人彼此都不说话,大家平时互相开玩笑,就像高三男生一样,突然我抓你一下,你碰我一下,好像身上的荷尔蒙无处释放。
小姚在工厂实践期间
我身边的工友基本上是中专、大专学历。我们作为所谓总部派来体验生活的,其实在那个环境里和其他工人的关系很微妙,好像有某种阶级差异。我们两个人轮换着干普通工人一个人的岗,工资还比他们高,所以人家其实看我们很不顺眼。
我在工厂里每天看书,三四个月可能看了十几本书。有一次我躲在车间外面看坂本龙一的《我还能看见几次月亮升起》,被班长看见了。反而是在那之后,他莫名对我态度变好了一点,可能是出于对所谓大学生的一种尊重,觉得你看书是在做正事。
工厂流动性很高,因为太累了。很多人都是干三四个月,挣点儿钱就跑了。后来工厂跟一些大专、中专学校签协议,把学生送到工厂实习,不实习不给毕业证,所以那些学生不得不来。
后来我带了个十六七岁的中专生,教他装保险杠。我问他以后不干这个的话,想干什么?他说哪怕去摇奶茶,也比干这个强。我当时心里有些惋惜,可能很多精彩的东西,是他的人生规划中接触不到的,他未来可能就是会去摇奶茶,去做网管,去送外卖。
这让我真切意识到生活是一片大海,海里漂了很多东西。
有人说,工厂的经历能开拓一个新的视野。我装保险杠时也想过,以后要不要写成小说。现在回头看,那三个月对我而言是重塑的过程。换了一个完全没经历过的环境和完全没经历过的人际关系,“转行”这个词被具象出来了,我感觉我身上所谓艺术家的身份直接被打掉至少40%。
电影是我的“药”
后来回想起来,我对电影的热爱,可能很小的时候就萌芽了。
我父母是卖碟机的,所以我从小就跟碟机、碟片打交道。身边的小朋友都看动画片的时候,我就被父母拉着一起租碟看电影。别的父母可能觉得有些电影不适合小朋友看,但在我们家,什么都可以大家一起看。
我爸是港片爱好者,租了很多周星驰的电影。妈妈喜欢欧美电影,我们就一起看了很多金·凯瑞的作品。我姥爷则极度热爱成龙。
上小学后,我会主动要求去电影院看电影,比如《梅兰芳》《让子弹飞》。好像看电影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没事干,那就看电影去吧。到现在我们家也是这样,吃晚饭的时候找个东西看,一定是电影。
可能太多的注意力被电影吸走了,我从小学习就不太好。初中毕业时,我妈都动心让我去学美容美发了。后来家里托关系把我送到太原周边一个县的重点高中,半个月才能回一趟家。
刚开始我很不适应。有个周末实在熬不下去了,就跟我妈说不舒服,要请假在家多待一天。我妈好像看穿我了,说出去逛逛,带你去买药。结果就逛到了电影院,看了刚上映的《星际穿越》。后来《星际穿越》重映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在那个情景里,电影确实就是我的药。
我慢慢意识到电影不仅是一种娱乐,也是我情绪的出口。但毕竟家里没人干电影,电影作为梦想,对我来说一直处在一种比较朦胧的状态。
最开始考虑走艺考这条路,更多是出于一点儿功利心,把它当成上大学的捷径。直到在老师拉的片单里看到了贾樟柯的《小武》。这部电影给了我一个出口,不仅是人生的出口,也是梦想的出口。它决定了电影不只是我考大学的工具,而是我的出路。
小姚本科期间第一次见到贾樟柯
电影里有一幕,小武走在汾阳县城,看墙上贴的布告,说某个地方要枪毙一个犯人。那些人茫然地看布告,包括小武在街上游荡的状态,我觉得就是我当时的生活、当时的状态。那个瞬间让我意识到,原来我的生活也可以出现在银幕上,也是值得被记录的。那个瞬间我作为观看者,第一次萌生出成为创作者的想法。
我带着一腔热情,北电、中戏、国戏、中传都去考了,但真去了北京之后,觉得挺幻灭的。原来在山西,我觉得自己写东西还挺厉害的。到了考场,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第一次直观地看到了自己和别人的差距。
最终我考上了一所双非院校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整个大学期间,我每个假期都在实习,从电影前期的大纲创作,到中期电影拍摄、制片,到后期电影宣发上映,甚至电影展等等。除了没有去电影院卖过票,可以说跟电影有关的岗位我基本都干过。
班里28个人,没一个做电影
刚上大学时,我还挺自信的,认为自己只要好好学,就能当导演。我甚至觉得自己有很多创意和想法很厉害。
可随着看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慢慢发现:很多东西别人早就拍过了,我的创意其实没有那么标新立异。见识越多,我心里就越虚,好像这个世界上的故事都已经讲完了,我还能写出什么新东西来?
但那会儿我的电影梦还没完全醒。我说不行,我得继续深造,去知名院校里头混一下,哪怕混个人脉、圈子也好。只有进了那个圈子,我才可能再往前迈一步。
那年考研有253个人报中戏,只有12个人进复试,我排第六。如果按照最终录取结果看,我是将将卡线能进,因为就录取6个人。但进了复试之后要先报导师,跟同样报这个导师的考生去竞争。
我当时加了一个中戏复试的群,大家在群里彼此试探,都想报个竞争小一点的导师。很快有个小艺人私聊我,说TA跟我报了同一位导师,并且甩给我TA和这位导师的聊天记录,劝我另做打算,原话是“你跟我比肯定没有竞争力”。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what can I say?我赶紧换了另一位导师,结果发现竞争更激烈了。我有点心灰意冷,也怕鸡飞蛋打,就赶紧调剂去了一所211院校,想着万一将来考选调、考公,还有点儿用。
读研期间,我去一家电影公司实习,做制片助理——那是我距离电影产业最近的一刻。我在那儿写了不少剧本大纲,拿给制片人看,经常被说“太学生气了”。最后写了二三十个剧本大纲,只有两个被立项了。
研究生期间进行短片创作
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干这行的料。再写下去,也是碌碌无为。
那时候我有点慌了:马上毕业要找工作了,这水平怎么养活自己?实习工资一天100多,连房租都差点儿不够交。身边的同学去京东、字节实习,一个月八九千,而我每天还在琢磨这点儿钱能不能撑到月底。
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2023年秋招时几乎没有影视公司招聘。我之前还在想,哪怕不能进大公司,至少能在中小公司里分到一杯羹。但到了秋招,根本找不到一个正式的工作岗位。能找到的只有实习岗,实习半年、一年也不一定能留下来。
相当于,出走半年,归来仍是应届生。
当时还有那种传媒招聘公众号,说你交50块钱,帮你海投简历。我交了。过了半个月我问有没有回应,对方说没有。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们研究生班里28个人,没有一个现在在做电影。很多人毕业前就已经转行了,去考教师编、进大厂,或者去直播带货。
梦想不梦想的,不重要了,先有碗饭吃比较重要。
如果学电影是一场梦,我在梦里最清醒的一刻,就是本科毕业时被老师叫去给一部所谓的院线电影做生活制片。在片场,我有80%甚至90%的时间都在做跟电影创作无关的事——订酒店、送饭、清点器材……以前我不太懂制片是干吗的,去了才知道就是伺候人的,尤其生活制片,就是伺候大家吃喝拉撒。这跟我想象中的拍电影差别挺大的。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拍电影跟其他工作没什么区别。
办公室里的扯皮、甩锅,在剧组也会发生。你在公司被领导甩锅,在剧组可能是被导演、编剧甩锅。并不会因为对方是导演、编剧,你就可以欣然接受。横竖都是被甩锅,那还不如去其他地方上班,至少挣得多点儿。
距离戛纳最近的一次
现在回看,当初走上学电影这条路,还有一种时代的错觉。
2016年我在县城读高中时,县里开了一个影视编导培训班。那个培训班的老师跑到我们学校宣讲,说山西最有钱的企业百圆裤业,一年产值70个亿;而当年春节档的票房冠军《美人鱼》一部电影就卖了35亿。他说,电影产业未来的空间特别大,一部电影就能赚山西最有名的企业半年的钱。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学电影不但更容易上大学,而且听起来很高大上,是一条往上走的路。
到了2018年,我还常跟爸妈说:“你看电影院人这么多。”那时候的氛围还很乐观,家里人都觉得我没选错专业,将来就业也有保障。可其实,当时行业里已经开始有所谓“寒冬”的说法了,只是还没有真正显现。后来新冠疫情一来,整个行业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
在我求职阶段,短剧刚兴起。当时我觉得短剧跟短视频差不多,不是正经工作。那些豪门婆媳、狗血爱情的东西,在我眼里挺下三滥的。我觉得自己毕竟是211院校毕业的硕士,如果最后去做短剧,还不如本科毕业就去拍短视频,何必考研呢?所以当别人问我为什么不去拍短剧,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抗拒。可能我这个人有点装。
我本科很多同学现在在做短剧。有时候一打开朋友圈,全是霸总、仙尊,女同学都在拍信息流广告。挺搞笑的,但也能理解,因为大家都得想办法活下去。
我是双非院校编导生的一个缩影。中国学影视的人特别多。很多院校没有戏剧影视文学专业,也有广播电视编导这个专业。但最后真正能学出来的只有一小部分人。大多数都被淹没了,挺残酷的。
硕士毕业时,我有两个毕设作品。一个是我自己写的剧本,风格有点像《走走停停》。讲的是一个痴迷文艺片的导演,为了还债不得不接拍一部商业片。
这也是我当时的心境。写这个剧本的过程,也是我说服自己的过程: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把电影当成一个爱好就行。
另一个是我做制片的一部短片,讲东北下岗工人的生活。导演和摄影是我室友,剧本、勘景、影像风格、后期调色我都参与了,所以也算主创之一。
2023年年底在东北拍摄毕设《都小事》(短片后入选2025年第78届戛纳影展短片角)
拍完这部短片大家就各奔东西了——我去了车企,摄影师去了一家做小家电的公司,只有导演还继续走在这条路上,读博了。
今年4月,这部短片入选了第7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短片角单元。
这是一个展映单元,全球可能有五六百部短片入选。但对我来说,它已经是我电影学习阶段最大的成就了。那天我发了条朋友圈:我的名字和戛纳的棕榈叶同框了。我没有那么欣喜若狂,对我而言就是两个字:够了。
这是我距离戛纳最近的一次。我觉得以此作为我学电影的句号,特别合适。或许以后当我跟别人说起我以前学电影的时候,还可以补一嘴,“我们的作品还去过戛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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